在电影《惊天危机》中,小女孩艾米莉用手机拍下了匪徒在白宫内劫持人质的画面,并上传到YouTube上。她因此一举成名。
就在这部电影上映期间,类似的一幕发生在了埃及首都开罗:摄影记者艾哈迈德•阿萨姆(Ahmed Assem)在示威期间用手机拍下了一段狙击手不断开枪射击的画面;几天后,这段画面在网上广为流传,让许多人记住了他的名字。然而与电影中的小女孩最终获救不同,26岁的阿萨姆不幸被他拍下的狙击手射杀,而他的手机画面永远定格在了狙击手将枪口对准他的一瞬间。
阿萨姆的手机正是信息技术在近两年埃及动荡的时局中的一个缩影。从社交网络到移动通信,埃及人试图借助科技改变这个国家,同时将解放广场上的抗议声、欢呼声和枪炮声传递到世界各个角落;埃及政府也从当初的全面切断网络与通信,转变为利用社交网络发布最新资讯。
如同在第四次中东战争中展示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的实战效果一样,在2011年和今年的两次政治风波中,埃及人向全世界展示了在这个国家快速发展的信息技术如何影响这个国家的走向,以及它们的局限。
Facebook引发的革命
开罗时间7月3日晚9时,全世界的媒体都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埃及总统府。这是埃及军方为总统穆尔西设下的解决时局危机的最后期限——从6月30日开始,反对总统的人们发起大规模游行,并与总统的支持者发生冲突,全国陷入混乱。
媒体们没有等到总统发表电视讲话,也没有从埃及中东通讯社收到穆尔西发出的声明。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一份声明出现在了穆尔西的官方Facebook页面上。穆尔西在声明中表示拒绝下台,并呼吁他的支持者与反对者和解。但几个小时后,他遭到了军方的罢黜和软禁。
Facebook没能帮助穆尔西保住总统的身份,但这位南加州大学的材料学博士能够走进总统府,Facebook功不可没。正是因为两年前一场通过这个全球最大的社交网站组织起的抗议行动推翻了穆巴拉克长达30年的统治,穆尔西才得以在去年成为埃及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民选总统。
2011年1月25日,数以万计的民众走上了开罗、亚历山大、苏伊士等城市的街头,拉开了为期18天的反政府抗议示威的序幕。约15000名示威者占领了开罗市中心的解放广场,警察试图用催泪瓦斯和高压水龙驱赶它们,而示威者则以石块还击,拒绝离开。
埃及的人们通过Facebook向外界传递示威的进展,而卡塔尔半岛电视台以及BBC、CNN的实况直播则通过卫星和互联网将现场的画面传递到世界各地。不过正在英国上学的埃及人莎拉•罗曼尼(Sara Romany)起初却并没有在意,她以为这场运动只是和过往的游行一样,第二天就会被人们忘记。但几天后,当更多人涌上街头,她意识到事情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事实上,罗曼尼比多数人更早知道这场运动将会发生——1月初,回到埃及度假的她在Facebook上收到了25日参加游行的邀请。从后来她在Twitter上的言论来看,她对于当时的政府并不满意;不过她没有接受这个邀请,而是于1月17日登上了返回伦敦的飞机。
在示威开始之前,已经有成千上万的埃及人和罗曼尼一样在Facebook上收到了游行的邀请。当时,Facebook在埃及已是仅次于Google的第二大网站,注册用户超过400万人,其中大部分是居住在大城市、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这也是参与游行示威的主要人群。
关于那次运动是否由穆斯林兄弟会或其他政治团体策划,目前仍无定论。不过非常明确是,Facebook上的这些邀请主要由几个活跃在网络上的组织发出,其中最著名的是“4月6日青年运动”。这个组织由几位“80后”社会活动人士发起于2008年,原本是为声援当年4月6日的一次罢工,而它最初的存在形式正是Facebook群组。此后,他们建立了官网,也积极使用博客、Twitter、Flickr等新媒体进行宣传。由于政治诉求和推广方式颇受年轻人欢迎,这个组织迅速壮大,到2009年初成员已超过7万人,其中大部分从未参加过政治运动,甚至并不关心政治,但他们却都是Facebook的活跃用户。在这群人的帮助下,示威的消息在Facebook上迅速传播,组织者们轻易地用O2O的方式发起了多场游行示威,包括2011年初那次改变国家命运的运动。
另一个活跃在这场运动中的Facebook群组名叫“我们都是哈立德•萨伊德”。2010年6月,28岁的萨伊德(Khaled Mohamed Saeed)在亚历山大的一家网吧被捕,随后不明原因地去世。有目击者称他是遭警察殴打致死,而他血肉模糊的尸体照片在网上公开之后则激起了民众的愤怒。这个群组便是为纪念他并抗议政府滥用酷刑而设立,迅速吸引了许多年轻人加入,一些用户还将他的照片作为Facebook头像表达不满。这一事件也被认为是2011年革命的导火索之一。
不过相比这个群组本身,它的创始人威尔•戈宁(Wael Ghonim)名气更大。出生于开罗的戈宁从2010年起在阿联酋迪拜担任Google中东及北非地区营销负责人。在得知将会有大规模抗议行动后,戈宁于2011年1月说服公司让他回到埃及,并投身游行示威。
然而1月27日,他突然失踪;在Google确认这一消息后,他的行踪成为那段时间科技界关注的热点话题。几天后,人们得知他遭到埃及当局拘留;2月7日,他被释放,受到了示威群众英雄般的欢迎。
尽管他激烈的言论也引发过争议,但包括Google总裁施密特在内,更多的人对他的行为表达了称赞;当年,他被时代周刊评为年度最有影响力的100人之一,在这份榜中的另一位Google员工是其CEO拉里•佩奇。
“我希望有一天能见到马克•扎克伯格并向他表示感谢。”在接受CNN采访时,戈宁认为Facebook和互联网在这场运动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一观点也得到了许多分析人士的认同。美国《太平洋标准》杂志则引用一位示威者的说法简洁地评价了社交媒体的作用:“我们用Facebook策划抗议行动,用Twitter来协调,用YouTube告诉全世界。”
断网的代价
没有互联网生活是怎样的?2011年1月28日起,埃及人就在这样的状况下生活了五天。
通过互联网发起的抗议的规模超出了穆巴拉克的预料,而他的反应则出乎全世界的意料——切断埃及的国际互联网出口,并通过行政命令的方式要求埃及几个主要的ISP停止提供服务。
关闭埃及全国的互联网,这在全球互联网发展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行为。
2007年,缅甸政府为应对动荡的局势曾采取过类似的做法,但作为全世界互联网普及率最低的国家之一,缅甸的网民人数仅有不足百万,断网无论对缅甸还是对全球互联网的影响都相对有限。
而作为人口超过8000万的区域性大国,埃及的情况则完全不同。埃及通信和信息技术部(MCIT)发布的数据显示,2011年1月埃及网民数量为2351万,这一数字在中东和北非地区仅次于伊朗;互联网普及率达到30.05%,ADSL宽带用户数也则有143万。互联网对于开罗、亚历山大等城市的很多居民来说已成为不可或缺的工具,突然间的断网完全打乱了他们的工作与生活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由世俗政权统治并与美国保持良好关系的阿拉伯国家,埃及当局对于Google、Yahoo、Facebook、Twitter等诞生于硅谷的互联网服务保持着较为开放的态度,这些网站成为了埃及网民最主要的工具,而埃及也成为这些互联网公司在中东和北非地区最重要的市场之一。全国性的断网让这些网站突然间失去了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用户。
切断互联网的同时,埃及当局还要求运营商停止向用户提供移动通信服务,这一行为的影响面更广——作为非洲最早启动3G网络的国家,埃及当时的手机用户已超过7100万,手机普及率达到91%。
1月28日,埃及市场份额最高的移动运营商沃达丰埃及同过母公司沃达丰的网站发表声明,称埃及所有的运营商都被要求在指定的区域停止服务,“依据埃及法律,当局有权利发出这样的命令,而且我们有义务遵守”。翌日,几大运营商先后恢复了话音业务,但短信和数据业务依旧中断。
突然间失去了来自祖国的消息,并且无法联系上亲人与朋友,身在伦敦的罗曼尼感到异常无助。“第一天我十分恐惧,由于移动服务也中断了,我甚至没法联系上任何一个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人。”2月初,她记录下了她在那段时间的经历与感受,发布在了她的一位老师的博客上。
罗曼尼只能通过网上的视频直播来了解国内的情况,但不同的媒体带给她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信息——美国CNN的画面显示局势依旧稳定,而在卡塔尔半岛电视台的画面中,不仅仅是她当年上学必经的解放广场,整个国家都已陷入混乱。
第二天,移动通信恢复,罗曼尼联系上了父母,“他们都平安无事,但网络依旧没有恢复,他们向我询问最新的信息。”媒体上充斥着各种相互矛盾的传言,她不知该相信谁,于是打电话给一位住在解放广场附近的朋友。这位朋友告诉她广场上大约聚集了5万人,抗议,但他能提供的信息也仅限于此。“对于我来说,他是最值得信赖的消息源,但他也无法回答斗争的双方究竟是谁,因为他也不知道。”
穆巴拉克选择对互联网和移动通信下手,或许和此前发生在突尼斯的革命有关。两周前,担任突尼斯总统长达23年的本•阿里在持续一个月的抗议声中被迫流亡沙特阿拉伯,许多分析人士认为社交网络和移动通信是突尼斯革命中的重要推手。
但穆巴拉克采取的极端举措却使局势更加恶化。
人们通过网络查看新闻、收发邮件、玩游戏以及办公,也无法使用手机通话、发短信、上网;由于网络中断,银行、航空公司无法正常运转,人们的生活被进一步扰乱。一些原本并未参与抗议的人由于愤怒或无所事事而走上街头,加入到示威的人群中,使反对政府的群体进一步壮大。
另一方面,这一做法使埃及当局面临巨大的国际压力。美国和欧洲多个非政府组织对切断通信的行为表达强烈谴责;在压力下,此前一直对穆巴拉克政权表达支持的白宫也不得不转变态度:借助社交网络赢得大选的美国总统奥巴马发表了一份声明,呼吁穆巴拉克恢复网络与通信。
从2月2日起,埃及的互联网和通信服务逐渐恢复,穆巴拉克通过断网稳定局势的计划宣告破产。但这没能让愤怒的人们回到家中。2月11日,穆巴拉克在抗议声中辞去了总统职位,埃及革命告一段落。
在许多观察者看来,断网加速了穆巴拉克政府的垮台。“关闭互联网是这个政权最愚蠢的动作,”在接受科技博客TechCrunch采访时,埃及青年埃尔-佐海瑞(Mohamed El-Zohairy)表示:“如果不是这样,这场革命不可能受到如此多的媒体关注。”
长期关注科技的社会影响的学者叶夫根尼•莫洛佐夫(Evgeny Morozov)则认为这一动作显示出穆巴拉克此前对于互联网的力量不够重视:“不是互联网埋葬了穆巴拉克,而是穆巴拉克对互联网的忽视埋葬了他自己。”
因为这次断网,下台后的穆巴拉克以及两位前政府高官还被处以总共9000万美元的巨额罚款;随后三人提出上诉,此案目前仍未宣判。
快速增长的IT业
之后的两年,尽管局部的抗议仍不断上演,但埃及的局势总体上趋于平静。
在经济恢复的过程中,IT业迎来了新的发展契机。
MCIT的最新数据显示,今年5月,埃及网民人数达到3326万,互联网普及率为39.86%,ADSL宽带用户数增至236万;手机用户数则达到9457万,超过人口总数,并仍保持着增长的趋势。
社交网站成为了2011年埃及革命的重要受益者。在革命结束后不久,Facebook就超越Google成为Alexa上埃及地区流量排名第一的网站;截至2012年底,埃及的Facebook用户已突破1200万,这一数字在非洲国家和阿拉伯世界中均排名第一。
2012年,罗曼尼回到了埃及,成为一名媒体工作者。她用英语和阿拉伯语更新着她的Facebook页面,向朋友们分享着她的生活。作为冲浪爱好者,她的Facebook上有许多与冲浪相关的信息。但更多的时候,她分享的内容和埃及的政局有关。例如在去年大选期间,她在Facebook表达了对于大选流程的满意,同时也在和朋友的交流中透露出对大选结果的不满。此外,她还开通了Twitter,但在今年6月的抗议爆发之前,这个账户更新得并不频繁。
同样受益于这场革命的还有电子商务。尽管革命给埃及经济带来的冲击对线下与线上的商务都带来了负面影响,但在局势动荡期间,许多埃及人减少了出门购物的频率,转而选择电商网站进行消费。
波士顿咨询集团的报告显示,2011年全年电子商务已占到了埃及GDP总量的1.1。阿拉伯顾问集团的数据则显示,截至2012年,22.4%的埃及网民曾使用过互联网购物或进行支付。
总部位于阿联酋迪拜的Souq.com是埃及最大的电商网站,在Alexa埃及区排名46位;除了面向埃及用户销售各类商品,Souq.com还招募了大量年轻员工,并对他们进行电商专业技能培训,帮助埃及解决因政局动荡带来的就业压力。本土电商网站Nefsak.com以及总部位于尼日利亚的Jumia.com同样增长迅速,前者曾于2011年获得了埃及风险投资商Ideavelopers价值1000万美元的投资。
“我们相信电子商务有着很大的增长潜力,是科技市场上十分具有吸引力的领域。” Ideavelopers的合伙人塔里克•阿萨德(Tarek Assaad)表示。
智能手机也加速了电子商务的普及。Google在2012年5月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埃及当时的智能手机普及率约为26%;在智能手机用户中,有82%户曾浏览过电商网站,41%有过手机购物经历。在使用过手机购物的用户中,80%的人每月至少通过手机消费一次,这一数字大大高于美国的62%和英国的56%。
IT产业是埃及电子商务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阿拉伯顾问集团的数据称,埃及人在进行网购时最通常购买的三类商品分别是电子产品、软件和机票。
21岁的阿里(Ali)的第一次网购是购买一款三星Galaxy S3手机。他对埃及新闻网站Ahram Online表示,之所以选择网购是因为“没有时间去商店里挑选”:“我就在网上看,当我发现了价格不错的商品,我就会做出决定下但。”
但电商的发展受到了支付体系的限制。市场研究公司RNCOS的数据显示,2010年埃及全国仅有10%的人拥有银行账户,持有借记卡和信用卡的用户则分别仅有4%和2%。阿里有自己的借记卡,但在购买手机时仍选择了货到付款,他认为这样做更安全:“我不希望通过网络付款之后拿到一个和我所购买的不一样的手机。”
快速崛起的埃及市场也吸引了中国科技公司的目光。2011年8月,百度推出阿拉伯语版的百度知道和hao123,其中后者很快成为埃及流量排名前十的网站,目前在Alexa埃及区排名第9;Alexa的数据还显示,埃及为hao123贡献了3.7%的流量,是其仅次于中国、日本、韩国的第四大市场。
百度在埃及的成功也引起了急于发展国内经济的埃及政府的关注。2012年8月29日,就任总统仅两个月的穆尔西在访华期间来到百度,在CEO李彦宏的陪同下参观了这家公司。
早在1999年便进入北非市场的华为近年来也加大了在埃及的投入。2012年11月,华为在埃及启动了埃及网络运营中心,负责运营北非地区的电信网络,并向这一地区的运营商提供专业服务。
“最血腥日”中的信息技术
短暂的平静又一次被突如其来的政局动荡所打破。在穆尔西下台后,穆尔西的支持者走上开罗街头,占领了解放广场。在这一轮政治风波中,社交网络依旧是重要的活动策划平台,同时也有大量用户通过Facebook 和Twitter向外界发布与埃及时局相关的资讯、图片与视频。
控制着政局的埃及军方则采用武力镇压示威者,并与部分示威者产生激烈冲突。8月14日至18日的清场行动造成超过1000人丧生,其中仅14日一天死亡人数就高达638人,这一天也被称为埃及的“最血腥日”。
一些人担心受到军方支持的临时政府会像穆巴拉克政府一样切断互联网,但或许是有了前车之鉴,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即便在“最血腥日”期间,埃及所发生的一切也通过互联网第一时间被传播到了世界各地。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埃及人对于信息技术的使用完全不受限制——阿萨姆的遭遇让许多人意识到,在公开场合拿出手机摄像也是一件可能带来生命危险的事情。
罗曼尼并未参与示威,但与许多旁观者一样,她从7月初开始不断通过Twitter分享她的所见与所感。
“一辆吉普车被无意击中了,1人死亡,6个人进了医院,其中一个情况严重。我和他们都相互认识!”7月27日,她在Twitter上记载了她了解到的最新情况。
持续的混乱重创了埃及经济。据彭博商业周刊网站报道,清场行动开始后,埃及股市休市,外国投资者纷纷从该国市场撤出。ETX Capital公司市场策略师伊萨克-斯蒂奇(Ishaq Siddiqi)预计,原本能达到1.2%的经济增长将呈现“自由落体”式的滑落,而埃及的失业率将从13%上升至15%。
信息技术能帮助人们策划一场革命,也能将灾难现场的信息最快地传递出去,但它似乎无法阻止灾难的降临。那么这场灾难将会给这个北非文明古国的IT业带来什么?灾难过后,IT业又在这个国家扮演怎样的角色?我们将持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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